博极医源 精勤不倦
———记朱良春老师生平及学术思想
□ 朱步先
我的老师朱良春先生已经走过了七十载医学生涯。他过人的才智、丰博的学识,世所称道。他在中医学领域辛勤耕耘,不断地超越自我,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。
先生为江苏丹徒人,后徙居南通市。1935年,先生赴江苏武进孟河学医,师事马惠卿先生。马师乃御医马培之之裔孙,家学渊源,根基深厚,使先生获益匪浅。孟河在清代名医辈出,费伯雄、马培之诸先生蜚声医坛,名噪大江南北。马师珍藏马培之先生的日记《记恩录》和手书方笺,先生得而观之。耳濡目染,启迪良多。继而先生考入苏州国医专校,抗战开始后转入上海中国医学院学习,斯时除在章次公先生处侍诊半天外,还在上海世界红“” 字会医院门诊工作半天。1938年毕业后回南通开业。在这段时间里,受章次公先生之亲炙,学乃大进。章师所倡导的“发皇古义、融会新知” 的革新精神,求实的治学主张,精切的辨证功夫,对先生影响很深。
先生是张仲景所倡导的“勤求古训、博采众方” 的忠实实践者。上自《内》、《难》典籍,下及清代叶、薛、吴、王和近代名家之著述,无不博览。他对《伤寒论》和《金匮要略》作过深入的研究,从中领悟辨证论治的思想和方法。他对张景岳《类经》十分推崇,认为斯书彰明经义,有很多精辟的论述,对临床有指导作用。又折服孙一奎《赤水玄珠》,认为其中很多内容富于巧思,体现了辨证论治精神。他很留心前人的医案,认为这是实践的记录,可窥医家之功力,临证之心法,领略不同时期医家的风格,以资今日之借鉴。例如他对同乡先贤蒋宝素《问斋医案》评价颇高,曾指导我对蒋氏的学术思想进行研究,并特别留意书中所载《椿田医话》的一些效方。
先生胸襟博大,视野开阔,治学兼收并蓄。他平时注意搜集民间验方,从中汲取丰富的营养。他的处方不拘一格,常常把一些民间验方以至刚发掘出来的草药加进去,出奇制胜,往往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。他认为学问应当与时俱进,一贯重视对西医学的学习,力求中西医的逐渐沟通与结合。已故中医学家姜春华先生说他“中西理论湛深”,当为至评。先生很推崇张锡纯,乐用张氏效方,甚至萌发过撰写《锡纯效方发挥》的念头,我以为朱老的革新精神是和张氏相通的。
中医典籍浩如烟海,往往皓首难穷究竟。先生指导后学“泛览” 与“精读” 相结合,在浏览全貌的基础上,抓住重点,深入理解,由博返约。他治学的座右铭是“每日必有一得”,在诊务繁忙的情况下常读书至深夜, “焚膏油以继晷,恒兀兀以穷年”, “爬罗剔抉,刮垢磨光”,择善而从。记得有一次清晨,我去朱老寓所,见他一面埋头读书,一面吃早餐,其神情专注,令人异常感动。
先生在学术上颇多建树,他在斟酌古今、融会贯通的基础上,敢于提出自己的见解。1976年他在一次给我的信中谈到章次公先生时,指出章先生治学“能发挥自由思想,所谓独立思考者也”。我觉得这也是先生自身治学的真实写照。如果刻板僵化,死抱教条,人云亦云,就谈不上学术的创新与进步。没有学术的进步,就谈不上中医学的繁荣。
辨证论治是中医学的精华。中医治疗注重辨证,从总体把握人体阴阳失调、邪正斗争的状态,把人体的阴阳失调与外部环境结合起来,综合分析,强调因人、因时、因地制宜,因而历久弥新,是制病的利器。但对微观的“病” 的认识,有时不免笼统。如病毒性心肌炎颇类热病之劳倦证,肠癌早期有似慢性痢疾,如不结合辨病,进一步诊察,就会出现误诊,也妨碍辨证论治水平的提高。早在1962年,先生就提出辨证与辨病相结合的主张,并就此撰写专文,发表于《中医杂志》,表现了一位临床医家的客观眼光。怎样处理好辨证与辨病之间的关系?他精辟地指出:“辨证是绝对的,辨病是相对的。” 对西医已经明确诊断的病,同样需要认真辨证,如果仅辨病不辨证,就会走上“对号入座” 的狭路,把活泼的辨证变成僵死的教条,势必毁掉中医学。如先生曾治一位纺织女工,患子宫内膜异位症(异位至肺部),前医曾误诊为肺结核、支气管扩张,迭治乏效。根据月经闭止,每月咯血五六日,颧红掌热,口干咽燥,腰酸腿软等见症来分析,断其病本在肝肾,累及冲任,缘水不涵木,气火冲激,冲气上干,损伤肺络使然。及时采用滋肾养肝、清肺凉血、调理冲任之剂,连进10剂,月经即循常道而行。可见肯定或否定“病”和“证”的任何一方面,都是片面的,不完善的,只有将两者结合起来,探索临床证治的规律,才能相得益彰。
先生的临证功夫,素为吾侪所服膺。他善于透过纷繁复杂的临床表现,审明主症,找到疾病的症结,立法用药,切中肯綮。我亲见他治一尿血病人,曾长期服用滋肾、泻火、凉血止血之剂无效,先生从其尿血色淡、腰酸、脉尺弱等见症着手,断其为肾阳衰惫,予熟地、仙灵脾、补骨脂等,寥寥几味,数剂后尿血即获控制。血证用凉,为治疗之常法,然久服寒凉,阳气虚衰,为病之变,通常达变,补偏救弊,谨察阴阳而调之,是谓良工。
先生对急性热病的治疗,提出“先发制病” 的论点,这一提法,与已故中医学家姜春华教授治疗热病“截断、扭转”的主张,颇有异曲同工之妙。“先发制病”是从各种热病独特的个性出发,见微知著,发于机先,采用汗、下、清诸法,从而控制病情发展,达到缩短病程、提高疗效的目的。如他运用“通下疗法” 治疗热病重症即是其例。我目前正在英国牛津从事中医临床,每逢春末夏初,天气晴和,地气郁蒸,花粉弥漫,“花粉热”颇为流行,而地处英格兰中部之牛津尤为猖獗,一些患者出现发热,鼻流涕或流血,目赤肿痛、瘙痒,小便深黄,或咳喘等症状,表现为表气失疏,气分、血分均有热,经采用疏表清气、凉血滋阴之剂,见效颇著。这也是先生倡言“先发制病”的一个佐证。或囿于卫气营血治疗的先后顺序,诚恐贻误病机。
先生善于继承前人的经验,并结合自己的临床实践加以提高升华。例如他提出通过眼血管的望诊,来协助肝炎的诊断,判断疾病的转归。这一方法,是以“肝开窍于目” 为理论基础,同时受到《本草纲目》所载秦艽治黄疸,述其症状“目有赤脉” 的启示,曾系统地观察了肝炎病人眼血管的变化,进行综合分析,结果发现随着肝炎病情的加剧、好转或恢复,眼血管的色泽、扩张、弯曲有一定的规律变化。他将这一独特的诊断方法写进《传染性肝炎的综合疗法》一书中,从而为中医诊断学增添了新的内容。
先生对虫类药潜心研究,数十年来,上自《本经》,下逮诸家,凡有关虫类药的史料,靡不悉心搜罗,然后结合药物基源、药理药化和实践效果,辨伪存真,以广其用。撰写《虫类药的应用》一书,一版再版,畅销海内外,深获好评。顽痹一证,包括现代所称之风湿、类风湿关节炎久治不愈者,甚为棘手,先生认为精血交损,肝肾亏虚,督脉经气阻滞,阳气不克敷布,全身功能衰弱是病之本;久病入络,病邪深入经隧、骨骱是病之标,故宜益肾壮督,蠲痹通络,创制“益肾蠲痹丸” 治疗类风湿和风湿性关节炎、骨质增生、强直性脊柱炎等,收效较著。此丸汇集了七味虫类药,在他运用虫类药制订的新方中颇具代表性。
先生创制了很多新方,如以养正消积法治疗慢性肝炎及早期肝硬化之“复肝丸”,以益气化瘀法治疗慢性肾炎之“益气化瘀补肾汤”,治疗乙脑极期神昏之“夺痰定惊散”,治疗慢性痢疾及结肠炎之“仙桔汤”,等等,均历验不爽。朱老所创新方,思虑缜密,意蕴宏深,遣药灵巧,值得师法。如仙桔汤,由仙鹤草30g,桔梗8g,乌梅炭、广木香、甘草各45g,白槿花、炒白术、白芍各9g,炒槟榔12g组成。方名仙桔汤,则以仙鹤草、桔梗两味为主药,仙鹤草味辛而涩,有止血、活血、止泻作用,别名脱力草,江浙民间用治脱力劳伤有效,具强壮作用,此方用之,取其强壮、止泻之功;桔梗一味,仲景以其与甘草相伍治肺痈,足证具有开提肺气和排脓之功,移治滞下后重,是此药之活用;白槿花擅治痢疾,《冷庐医话》赞其效著,此方取其能泄化肠间湿热;久痢脾虚,取白术补脾助运;湿热逗留则气滞,木香、槟榔调之;湿热伤营,白芍和之;久痢则下焦气化不固,少少用乌梅炭以固之;甘草调和诸药。合而观之,桔梗伍槟榔,升清降浊;槟榔伍乌梅炭,通塞互用;木香伍白芍,气营兼调。此方无参、芪之峻补,无芩、连之苦降,无硝、黄之猛攻,盖肠道屈曲盘旋,久痢正虚邪伏,湿热逗留,一时不易廓清,进补则碍邪,攻下则损正,正宜消补兼行,寓通于补,始于病机吻合。此类方剂,与历代名方相较,毫不逊色。
先生已出版的著作还有《章次公医案》、《新编汤头歌诀》(合著)、《现代中医临床新选》(日文版,合著)、《医学微言》、《朱良春用药经验集》、《章次公医术经验集》、《中国百年百名中医临床家·朱良春》等。他是《实用中医内科学》专家审稿组成员,为该书的审稿、定稿付出了辛勤的劳动。他先后在国内中医期刊发表论文180余篇。曾多次受国内有关中医机构之邀,外出讲学,足迹几乎遍及全国。还五度应邀赴日本、三次去新加坡讲学,备受欢迎,载誉而归。法国和马来西亚也留下先生的医绩。
先生乐于培育中医后继人才,对他的学生,总是循循善诱,不厌其烦,悉心指点,毫无保留。我追随先生问业40余载,抚今追昔,百感交集。当我未及弱冠,初涉医林,僻居苏北小镇,异常艰困之时,先生已是赫赫有名望的医生了,但他毫不鄙弃我这样的后生,在百忙中为我释疑解惑,指点迷津,并尽可能帮助我改变环境,求得进一步深造。乃至1985年我有缘奉调北京,进入中国中医研究院工作。饮水思源,师恩难忘!并与师弟何绍奇共事,得以相互砥砺畅叙,乃人生一大幸事也。但十分遗憾的是,绍奇师弟因冠心病突发,抢救无效,不幸于香港英年早逝,令人痛惜之至!
先生曾任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央委员,政协江苏省委员会常委暨医卫体育委员会副主任,南通市政协副主席,中国中医药学会理事,江苏省中医药学会副会长,南通市中医院首任院长等职。现任中华中医药学会终身理事,国家优秀中医临床人才研修项目专家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,高等中医教材顾问委员会委员,中国中医科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,中国中医风湿病学会顾问,南京中医药大学终身教授,北京中医药大学“博导论坛” 学术委员会委员,广州、长春、黑龙江、河南、浙江中医药大学临床医学院客座教授,厦门国际中医培训中心客座教授,美国中医针灸医师联合总会高级顾问,南通市中医院首席技术顾问,南通良春中医药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等职。并获得中央卫生部1987年全国卫生文明建设先进工作者称号,同年国务院批准为“杰出高级专家”,暂缓退休。1991年享受政府特殊津贴。目前仍在上专家门诊,外出讲学,参加社会活动,为社会主义建设尽力。近几年来又先后收了陈达灿、徐凯、吕爱平、郑福增、曹东义、吴坚、叶凤、张琪、曲清文、沈桂祥、马璇卿、冯蓓蕾、高想、尹克春、胡世云、郭建文、薛梅红、郑春燕、陈权等高徒,为培育高层次中医人才作出了新的贡献。
当我在海外得悉先生的《医集》即将问世,心头溢满了闻道则喜之欣快。因为这是先生从医70年来的医术结晶,是长期实践经验的积淀,是诲人不倦,毫无保留,授人以渔的锦囊,是用心血与汗水写成的辉煌篇章,仁者之心,令人景仰。一经梓行,必将纸贵洛阳,可以预卜也。
信笔写了以上的文字,如能对读者诸君了解先生有所裨益,那将是令人十分欣慰的事。
(2006年8月于英国牛津)